採訪及文字整理/許祐綸
「是否」是原住民慣用語助詞,表達讚嘆、疑問、結語等語氣,常接連在句末出現。布拉瑞揚舞團舞作以此為名,加上#標籤符號,像是日常語氣的重點標記,也探問對各種存在的刻板認知。信手捻來的話語並不輕鬆隨意,深入再探,表層底下是難以忽視的痛苦鑿刻,如同舞作盡情的歌舞裡,實是日日咀嚼的生命傷痕。
「為什麼而唱?」
「成團五年,舞團每個作品的調性轉換幅度都很大,然而,創作起源都跟生活有很大的連結,《#是否》的產生,也來自生活。」布拉瑞揚說,舞團舞者熱愛唱歌,而台東投幣式卡拉OK店眾多,投入10元硬幣,就可拿起麥克風高歌一曲。舞者常在排練結束後相約歡唱,布拉瑞揚起先不解,然而去到現場發現,酒精下肚,麥克風上手,舞者們像是被賦予獨特魔力,跳躍旋轉平衡毫無困難,身體較平日更加奔放精彩。「為什麼大家這麼喜歡唱歌?」一個單純問題,成了創作動念。
布拉瑞揚向舞者們拋出問題:「你為什麼而唱?如果要選一首歌,要唱哪一首?為什麼是那首歌?」舞者們各自進行功課,歌單列出,一個個故事也隨之顯露:破碎的家庭、性別認同糾結、社會壓迫,還有與整個原住民族群史糾纏的無盡難題;歌舞不只是歡樂縱情,也是挫敗與傷痕的逃逸。布拉瑞揚補述,彼時排練中,2018年底公投結果重挫多元性別族群,包括舞團數位成員,數月排練歷程中,舞者心緒複雜跌宕,隨作品發展不斷釋放。
歡快與沈重間的跳轉流動
《#是否》在歡快迷人與沈重糾結間跳轉著節奏流動。舞台上鏡面球燈高掛白牆,折射撒落光點。舞作開始,特邀演出吳元楷持木吉他上台,輕聲唱起母語歌曲;舞者曾志浩接著閃亮紅髮出場,電子琴彈唱、轉音高潮迭起,如同歌廳老闆招呼開張。勁歌組曲中,其他舞者身著制服輪番出場,但見一人身著女學生服畏縮牆角,另一人亮色洋裝滿場飛馳。節奏漸強,腳踩跟鞋舞者突而抓起麥克風,驚心連罵「幹你娘雞掰!」躁動驟止。歌舞重啟,一旁制服男子開始不明鬥毆,直至音樂稍止,舞者抓起大聲公,「我跟你們說個笑話」,內容盡是家族傷痕,〈我是一隻小小鳥〉、〈吻和淚〉接連低唱,「有白色的夢,有紅色的情,單純而又執著……」
舞台四處,不同情狀肢體上演,舞者即興走向高牆塗寫心情——開場至此,觀眾已明瞭,白牆竟是「哭牆」,牆面文字讓人揪心:「我不好」、「我不配」、「生而為__,我對不起世界」。後段圓形光束打下,大風吹遊戲在〈一樣的月光〉中登場:被罵娘娘腔的?被家暴的?爸爸喝酒的?遊戲排列組合間,普遍的現實處境顯像。終於,曾志浩走向鍵盤轉換低迷:「來這裡一定要唱這麼難過嗎?」舞者紛紛換裝快歌合唱,一人一式奮力帶動眾人載歌載舞。終末,氣氛漸緩,〈我在那邊唱〉歌曲響起,舞者一一上前,向生命中的重要他者表白,也自我鼓勵,曾志浩引用媽媽的話,像是為眾人小結:「我們可以哭,但哭完了要記得,你還可以笑。」
《#是否》中,布拉瑞揚讓舞者以不同形式詮釋選曲故事,在不同段落裡,得以舞、歌、或語言表述,場場不同,而舞者間互相觸動,也彼此回應關照。「故事都是真的,而他們可以用不同方式去處理傷口,用自己當下可以接受的方式呈現;保留多少、表達多少,都是個人決定。」歷來塗身演出的舞者,此次自備服裝,與歌相關,也是強烈自我表達;「哭牆」的文字更是真實宣洩,比照排練時鏡面密密麻麻的抒發,「演出謝幕後,觀眾也可以下去寫,或看看舞者到底寫了什麼,對我來說,那才是演出的結束。」
赤裸自白,是一次次的整理與療癒
布拉瑞揚坦言,《#是否》最初想帶給觀眾歡樂,未料創作中將各種黑暗挖掘。從存在處境掘刨的故事坦露舞台,每次演出都像在逼視生命傷口,觸動深刻,卻也讓人心疼。布拉瑞揚有時不忍,然而也見證一次次排練演出,舞者們訴說自己、聆聽彼此,不斷自我整理,心境轉化也在演出展現。終究,舞作仍望帶來力量,如那近乎療癒的結尾;而觀眾總在笑淚中報以掌聲,似與舞者無形相擁。
成團五年,布拉瑞揚常言「學習」是舞團關鍵字,除從生活汲取能量,也自省關照每個個體的獨特存有。「我透過舞者的歌曲、故事片段,去更認識他們,我以為我理解了,但真的是嗎?這些是每天一起相處生活的舞者,更何況是他人?」他回憶舞團成立首日便走上街頭遊行,「確立這舞團不只跳舞,而必須跟社會有很大連結。」複雜的個體,如何在複雜的群體中有溫度的共處,得先向彼此敞開,如同《#是否》舞作結語:此時此刻,是你,是我,是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