採訪及文字整理/吳家瑀
「弄鐃」是傳統喪葬科儀裡的技藝表演,過程即興趣味,不僅是撫慰亡靈的儀式,更可轉渡悲喜,緩解生者哀慟。圓劇團《悲傷ㄟ曼波》將此民間雜技與當代馬戲交錯並置,藉由身體的演繹活化,找到延續文化記憶的可能,同時傳達一種世事無常、流轉循環的生命觀。
弄鐃文化,本土馬戲
「除了學校學的東西,還有甚麼是更有機、更生活的,跟我自己的傳統經驗相關的?」2016年圓劇團創立至今,導演林正宗不斷追尋當代馬戲雜技可依附之本土文化,發現行將消逝的文化傳統裡,其實「有很多很時尚、很現代的語彙」,讓他能夠「看到更深的東西」,因此決定以民藝、以弄鐃,解放刻板的馬戲形式。2016年《如果你還在》、2017年《噶哈巫!斷語?》以竹子、竹藝為元素,2019年進一步將弄鐃帶進作品裡。
「弄鐃這個東西,我小時候看過一次。」林正宗回想首度觀看弄鐃表演,彼時隔壁阿婆家辦喪事,現場卻有猴子戲耍特技、也有人跳火圈啣椅子。「他們常常把一張椅子咬起來之後,還能變化出一些東西,用吉祥話去講,說甚麼『我現在咬的不是椅條,是金條喔』。」弄鐃科儀中的即興發揮,如轉換角色身份,或是就地取材,都讓林正宗覺得「很活」、「既寫實又魔幻」,因而他也在《悲傷ㄟ曼波》裡面,用身體和道具去產生這樣的時刻。
雜技的身體,科儀的匯變
「竹子對我來說,有些不可掌握的狀態,以及它還有一種危險的特色。所以我的每個作品裡都有竹子,包括《悲傷ㄟ曼波》,撐起鐃鈸的工具、轉鐃鈸的就是竹子」,林正宗喜歡古老事物,卻不是刻意為舊而舊,而是發掘有益發展馬戲身體語彙的元素,對於竹子和弄鐃科儀的追尋便是如此。
近身觀察弄鐃身形,使《悲傷ㄟ曼波》達成當代馬戲與傳統雜技的身體和諧,跨域合作則為林正宗提供更多視角,將劇作格局打開。比如與新興糊紙文化的藝術家張徐展是首次合作,糊紙和弄鐃「都與生命科儀相連」,引發張徐展聯想,借用牽亡儀式中的紙糊法器「水藏」,疊成演出篷內的兩側柱體,「鐃鈸是圓的,它一直在轉,就像一種輪轉,他由此想到糊紙也有圓形的、循環輪轉的東西。那牽水藏是撥下去就會轉,往生者就會離開它痛苦所在,往西方極樂世界昇華。」
視覺藝術家陳長志也援引西洋動畫裝置「費納奇鏡」來表現鐃鈸轉傷悲於圓滿之意,再以攝影蒙太奇拼貼火轉鐃鈸與旋轉木馬影像,呼應弄鐃時空既是行喪又似樂園的曖昧狀態;而現場音樂作為替演員帶戲的動力,「音樂一奏下去,演員就有點『茫』的感覺。這種『茫』就是《悲傷ㄟ曼波》想要的。」林正宗說,黃思農很能掌握弄鐃音樂的雜燴感:「他的音樂就很雜,有衝突、有浪漫、有很孔鏘的東西。」此次合作對象雖然對主題理解各有觀點方式,彼此念頭拋接、協調溝通,創意終得馳騁發揮。
與悲傷共舞,一同搖擺人生
「『悲傷ㄟ曼波』這個名稱是在看弄鐃時想到的。」林正宗說,看弄鐃就像洗三溫暖,上一秒師公還神色嚴肅,下一秒音樂轉場,馬上開始表演搞笑,冷熱交替,對他來說很是衝突。林正宗覺得這種二元對立其實也是呼應人生,生死課題,往往來得猝不及防,對於這樣的劇變,只能面對。而這也正是林正宗覺得弄鐃之所以有其存在必要:「它使我們心靈得到一些平衡慰藉,也得到一些我們原本想像不到的期待,所以弄鐃雖是表演給亡者看,也是表演給生者看」。弄鐃在悲喜跌宕間撫慰生者,所以才說:「弄鐃就像和悲傷的人一起跳舞」。
然而,這樣的文化正在消逝。「過去弄鐃很重要的意義在於召喚和驅離,鐃鈸聲一出,能召喚亡者,也驅走不乾淨的東西,讓亡者路上好走。但現在反而是鐃鐃被文明社會驅離。所以『驅離』在這裡有其現代性。這是不一樣的驅離,它能驅離,然後它也被驅離。」林正宗在田調過程中除看到技藝沒落,也看到與之相關的工藝凋零,回想起當初帶演員找詹介卿師傅學弄鐃,弄鐃鐃鈸需特別訂製,偏偏老師傅又少,最後才找到宜蘭的林午銅鑼一起設計製作。因此,林正宗在戲的最後一幕,才以漸遠散去的鐃鈸聲火,隱喻傳統技藝的消亡命運。
《悲傷ㄟ曼波》承載弄鐃文化,說出生命是一場悲喜歌舞、搖擺人間。戲末的火鐃不停轉至散盡,也轉出光暗共存、片刻消逝的世間意象,而即將失傳的民間技藝,也在與現代馬戲融合轉化、度脫紛繁愁緒中,找到其再現於當代的意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