藝術家訪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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創作/演出 余彥芳 | 攝影 呂國瑋 (片子國際有限公司)

採訪及文字整理/吳家瑀

驫舞劇場排練及演出空間緊挨馬路,與市井巷弄比鄰,以鏡面和玻璃為牆,視覺延展同時收攝街景風光。余彥芳新作《關於消失的幾個提議Ⅲ》就在這裡發生。舞作開演前,室內鏡面映現數十名觀眾席地而坐,一張張表情透露屏息等待和躁動不安,目光渴望眼前舞者結束暖身,視線仍分心追隨大街上熙來攘往。留連暮色低垂,一回神舞者已進入演出。表演之間,日常彷彿緊密貼合,門外的車水馬龍隨時化作影音傾洩而入,疊覆在鏡中身影或滲透肌膚感官,時空就在每人身上更迭輾轉,不斷流經旋又消逝。

面對消失,如何記得?

「我的每個細胞剖面,都有過去、現在與未來。不只是我而已,是我們每一個人。這些東西像河流一樣流過我,也流過你的身體,我們每個人都承載了做為媒介(media)這件事情。」《關於消失的幾個提議Ⅲ》說的是以身體記憶至親、溯源社會歷史積層,以及生命關係的彼此相續和共同承擔。遠因是二伯過世,促使余彥芳產生一種文化流失的焦慮。中壢客家庄裡外幅員,也有外省和閩南人混居,共享族群融合生活,形成她成長過程的習慣氛圍,那是寒暄聲一出,光憑音調抑揚和手勢頓挫,便知對方親疏遠近的日常。

長大後留洋接受教育,過往的耳濡目染似乎也被洗去。彼時,余彥芳父親已久病多年,她意識到其生命有限,開始主動談天,日常對話牽引出背後的家族史,「原來我那個沒脾氣的老爸也是覺青、是暴民。」余彥芳的排練日誌提及,與父親初談中壢事件,才發現以為消失的,其實都記得,只是它潛藏在父親激動落淚處。她想像父親生命日常鑲嵌在台灣過去一世紀的變遷,瞬間形成自身可以體感的歷史。

然而,談論日常的消失或許容易,面對日常的消失卻不盡然。兩年多前父親過世,余彥芳跌進失去至親的低谷,所幸,先前執行的「默默計畫」已蓄足能量,長期蟄伏在地、關照本土的脈絡,很自然支援她處理「面對消失,如何記得」的課題。

讓你在我的身體記憶裡活著

余彥芳透過舞作提問:「我的身體裡,有多少成分的你,正和我一起呼吸?如果我還活著,是不是你就不會消失?」最核心的情感動機實是:「如果我好想念一個人,我想念他的時候會做些什麼事?」對舞者來說,以身體理解世界是本能,所以她選擇以自己身體長出父親身形,活現其起居坐臥,以此抒發思念、理解老去、面對消失,也認證自己確實是擁有其基因與共處記憶的女兒。

既要勾勒庶民父親,余彥芳索性照舊日常;舞作開場,聲音設計蔣韜將室外聲景收音借進場中,使空間轉化成余父生活場域,余彥芳宛如他晨起夜眠,緩緩穿上四五件通俗T恤搭半長短褲,質變成父親載體。五分鐘家族史解說拉開一面布幔,在其上註寫年份事件,借觀眾身形圖示父親輪廓。繼而邊描述邊示範父親伏案刻印、推鐵門、牽機車等例行勞動。動作由洋溢生命活力的芭蕾圓舞曲串連,交錯著於父親家中實地收音的物件聲響。

演出中段,余彥芳邀請觀眾上前參與,將父親動作陸續模仿定格,直到數個身影一同出現,披上白布剎那,似是痕跡猶存,卻又將消隱於蒼茫。最後余彥芳褪去父親衣物潛入白布深處,觀眾離開,只剩她獨自蜷縮與縛面白布糾纏,彷彿抗拒著父親死亡意象。舞作結束在余彥芳起身,舉重若輕似摺好棉被如摺疊記憶,那是她與父親之間深刻連結,餘存著父女之間的親暱。隨後緩緩轉身獨舞,肢體透露自己、時而疊加父親慣性,似乎終於明白父親早已存在於體內,從來不曾離開。

跨越時空與世代的星叢共舞 

「我好像透過這個作品,在空間裡鑿出一個可以生活的空間。那個空間之可以存在的原因,在於我承載了我爸爸這個事實,我承載著他在呼吸,在繼續活著。」父後兩年,余彥芳領會了自己並不孤單,隨著父親個人史,沉潛身體內再擴張,連結眾人呼吸俯仰、世代相傳,此時此刻已包含過去和未來;原來獨舞從來不是獨舞,而始終是星叢般的共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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